一日行至太白山下,遇一道长,乞儿俯伏在地。
道长曰:“尔何为也?”
乞儿对曰:“望道长指我条生路。”
道长曰:“尔是问生死之‘生’,或长生之‘生’,还问生人之‘生’,或生意之‘生’,或万物之‘生’呢?”
乞儿曰:“望道长明白指引,看哪样生事难做,哪样生事易做。”
道长曰:“尔愿做难的?愿做易的?”
乞儿曰:“愿做难的。”
道长曰:“ 生意之‘生’是难做的。”
乞儿曰:“愿受教。”
道长曰:“如今三、四月,米价将贵,尔买四五十两银子的米,俟四月尾、五月头才卖,也就赚得几两利钱。”
乞儿曰:“小人无本钱。”
道长曰:“无本钱就难了。还有一个难中易的做法。尔去山中割草打柴,挑到长街卖些银钱,以养活身口罢。”
乞儿曰:“日后有个出头的路么?”
道长曰:“命中只有八合米,走尽天下不满升。若单单生意之‘生’,就想有个出头的路?不但尔打柴割草营生,就是五湖四海许多大本钱客商,也不过?昆一生口体而已,岂能得个出头的路?”
乞儿曰:“要如何才得出头?”
道长曰:“惟万物之‘生’就出得头。”
乞儿曰:“更难,更难。无论不杀生方为万物之生,即如鸡鸭不杀,喂他何益?牛马不杀,胶皮何取?猪羊不杀,祭祀何有?若论不杀生,竹木不宜砍,柴薪何来?草木不宜伐,人宅无取。这真难也。”
道长曰:“极容易的。鸡鸭不损其卵,不伤其小,又不妄费。当用之时,取其大者杀之,何得为杀?马有扶朝之功,牛有养人之德,临老自死,何必在杀?何至无取竹木?草苗方长不折,相时方伐,何得无用?”
乞儿曰:“据道长说这等,看起来,凡物当生旺之时杀之,方才为杀;至休囚衰弱之时杀之,不足为杀。可见生旺时,乃天地发生万物之情,不可违悖,天意至垂。天地收藏之时而取之,则用无穷也。”
乞儿至是觉有会心,喟然曰:“天地有好生之德,万物有贪生之心。凡事顺乎天理人心而为之,勿逆天理人心而行之,未有不心平意合者也。”
道长曰:“尔大有缘也。但尔片善未积,难以行持。待尔功行圆满,自有出头之路。尔若恒心积善,则生死之生也在内了。尔跪在地,与尔取名叫做‘石音夫’。”
待石音夫起来道长已不见了。
音夫大哭一场,仍然沿门乞食。千思百计,化些黄豆黑豆,分作两个口袋,一个带于左,一个带于右。又另做一袋,挂于胸前。黄豆放左,黑豆放右。或日夜之间起了一点不好心,作丁一点不好事,即取右边黑豆一颗,投人中袋记功。若起了一点好心,作了一点好事,即取左边黄豆一颗,投人中袋记功。满一百日,取中袋内黄黑两色豆来数,看功多过多。始而功少过多,继则功过平半,久之,功多过少,至年余之外,只见是功。日间行路,足不践生旺之草。大小二便,早不朝南,晚不朝西,永不向北,且必有遮盖而后敢。出途中遇虫蚁,多处避傍而行。道逢男人让路,遇女人远避,决不顾视。路中拾得人贵贱之物,必待失者寻至还之。寒暑晴雨不怨乎天,山水险阻不怨乎地,人骂人笑决不回言,亦不记心。

至行持两年半,自觉心舒体泰,万物同根,灵蠢一体。适陕西有一富翁,名叫石心德,生一子一女,其女取名叫石音小姐,自幼怜巧,未经许人。是年中秋节夜,神人送梦,明日石音夫来,好好迎接,不可错过。次早言之,夫妇同梦,遂安排迎客。
至午,见一乞人至门外求食,报与心德知之。心德曰:“且留住,勿使他去。”
又候至夜,并无一人来,心德曰:“莫非就是此人?”目与夫人商。
夫人云:“员外可出去详问他来历。”
心德出来问道:“尔贵姓何名?哪处生长人氏?看尔形貌非常,应有福寿,为何化食?一一详说我听。”
音夫对曰:人川省人氏,父母被强人所害,逃难陕西,苦不堪言。两岁时双亲俱亡,未知问讯,所以不知自己宗支。得一恩人钱姓,随带到处化食,亦未说其名号。不幸恩人身故,小人负土埋之,欲作别样生理,不得其门,只得仍然沿门乞化。两年前,遇一道长,与我取名叫做石音夫。承蒙厚德留住,不敢不诉真情。”
心德听说如此,心中暗想:石音夫者,乃我女石音之夫也。本要将女许配,怎奈他是乞人。若不许配,又是神人托梦。想因缘前生修定的。乃曰:“尔这样英扩,朝夕乞化,也不是长久之计。为人在世,兴家立业,方才算个汉子。若漂漂荡荡,虽然快活,枉自混过。我有一女,招尔为婿,成个家业,意下如何?”
音夫大惊曰:“大人何出此言?小人一身难养,怎么说出这样折福的话?”
心德曰:“吾以女招尔,因神人之言,想必前生修积,应当配合,何得折福?”
因将神人之言一一告之,方才从婚。音夫亦不以为得意。
于是与石音小姐二人专语功德,时行好事。相处既久,每见岳父小斗放出,大斗收回,音夫苦苦善劝,心德不从。又见小戥放出,大戥收回,又苦苦善劝,亦仍不从。及劝至多回,心德大怒骂道:“无用之人,生成讨口之命,不许在我面前聒聒不休。”即日将他夫妇二人赶到小庄上去住。

音夫来到小庄,住了数日,想我岳父大富,原来从这两斗两戥起家,但我受他恩重,岂忍他等他尽做堕落无底?日夜不安,总要把他劝转,方才甘心。次日五更起来,坐到天明。夫妻商量再同回去看视岳父母,乘机漫漫苦劝,不知心德天仓已满。是日,上帝命火神要将他家烧毁,片瓦不留,命雷神将心德震死,以彰大斗小秤之报。因见音夫在此,不好惊吓大德之人。音夫早—心要劝转岳父,不肯回庄,一连住了三日。天神难以缴旨,只得唤当方土地,化作老翁,与音夫明说其事。音夫听说,夫妇大哭,跪在阶心当天泣诉。
上帝谴责:“乃凡民自造,理当顺从。”但音夫立心定要劝转岳父,倘终执迷,情愿替死受报。功曹奏闻亡帝,敕命姑宽三月。心德夫妇反疑音夫颠狂,仍不听劝。
尔时又一冤鬼、昔年受心德威口口死,今见他时衰运倒,要来乘机报复,一连来了数次,见音夫在此,难以进宅。又一当方恶鬼曰:“石音夫前生是匹报马,不误文书,有功朝廷,故今世得转人口,所以衣食欠缺,乞化度命。不想他存心正直光明,感动仙宗,指他善路,他就自己时刻记功记过,修出这样大德行来。”
天神口口冤鬼曰:“汝何由知之?”
恶鬼曰:“那日,上神纠察下界,查他善恶,说与当方土地。又一日上神奏他神通,又与我说,所以知之。但两个是报石心德的仇,又不口口石音夫,怕他何为?”
冤鬼说:“既然如此,今夜去看。”
将要入室,只见石音夫顶上祥光透出,直冲霄汉,吓得冤鬼跌了,转来埋怨恶鬼。不料,心德次日出来观庄,冤鬼撞见,变一赤蛇,照左脚一口咬穿四牙。家人即便抬回,也不十分大痛,不知有音夫在此,所以冤毒难人,故不大痛。心德见女婿只说修因行善、公平正直之言,心中大不快乐,即刻吩咐叫他夫妇速回庄上去,石音夫只得回去。那冤恶二鬼见音夫去了,一齐进宅,大家催毒,痛得心德咬牙反目,如刀寸割,十分难忍,吩咐:“快叫女婿来会,我必是死也!”忽闻冤恶二鬼曰:“赶快吹毒!少迟大德之人一来,我们又站不住!”心德夫妇二人明明听著,此时更加痛楚晕绝。转来音夫夫妻已到,果然脚就不甚痛了。心德心中暗想:“不好就说。”
次日,音夫要去取药,方才出门,脚又痛得紧。心德连忙叫人赶回,脚又不甚痛了。音夫也不知其故,见岳父病重,口不好尽言相劝。
心德曰:“贤婿,尔可搬将回来住,不必再去小庄上了。”
音夫道:“回到肯回来,恐不合岳父心事,又要赶将去。”
心德曰:“我如今要听尔的话。”
音夫曰:“要听我改斗秤的话,我才回来。”
心德曰:“尔苦苦要我改斗秤,是何缘故?”
音夫曰:“不敢言。”
心德口不怪口音夫曰:“居心公正,鬼伏神钦;存心歪枉,神谴鬼责。”心德听说口口口口,就将冤恶二鬼之言对音夫细说。
音夫曰:“不但此口口。”口口口土地化作老翁言“天神难以缴旨”之事直言告之。
心德听说吓出一身大汗,道:“贤婿何不早言?”
音夫说:“天机不可泄漏。且是无凭之事,岳父如何肯信?”
心德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
即吩咐家人,将升、斗、戥、秤一并打毁,以后在从贤婿安排。
音夫曰:“可即叫家人备办帖子、酒席,将历年借贷人等,勿论多寡,一并请到家中。有还了本还不起利的,将借约退他;更有穷了,连本都还不起,也将借约退他,分文不要。至嫁取不起,或有紧急的,帮助银钱去用,不要借券、利息,任他日后挣起还本亦可。目前无口无口的,周济他些谷米,劝他发狠苦做为好人。又往常口口人家用地,各还边界;强要人家货物,逐户退还。”
一连十余日,俱在随音夫分派。人人称赞,个个感德。又闻冤恶二鬼相对泣说:“石心德改恶从善,吉神拥护,我们冤仇永难报也。”
一日,上帝命纠察神下界查察,见心德前行尽改,又且行些好事,即命雷火二部缴旨。是夜,心德家下有一医人投宿,将蛇伤请医拿点末药,一擦即好。心德下床游走,全然不痛。心德不觉善根发现,自悟其失,谢音夫道:“全荷贤婿指点,昔日所为,果然错误。想人生世间,能活得几百岁?何不行些好事。”越是把女婿看得甚重,无不言听计从。

一日,有一僧人,不会化钱粮,专要化富家,他说贫穷人钱米来得苦,故不忍化。来到石心德家化修桥的钱粮。心德说:“尔看此桥约费多少,一例有我结缘,不必去化他人。”僧人大喜,即日兴工。落成约费一千八百余金,刊碑,取名“独善桥”。又一日,一僧名念和,师徒欲修上下寺两殿。师要化富家,徒云:“不论贫富,只要他自己肯发心,但不可勉强人就是。”其师来至心德家募化,心德发心,一例包圆修成。念和听说,速回兴工,问徒弟曰:“尔的钱粮如何?”徒曰:“尚早。”师笑曰:“尔有多大脸面,就想化起?实不瞒尔,我的有了。”徒曰:“师父先修上殿,俟我漫漫化银修下殿。”师曰:“说过的话,不许反悔。”
不数月,装修齐整,念和大大得意。其徒也不慌忙,三年然后成功,谁知念和乃地狱种子,与佃妇有私,上殿后开一小门,以通往来。那一夜,睡至三更后,佃妇起来去到茅茨解手,茅茨板断,妇人落下粪坑,念和听叫,点火来看,妇人好呕,和尚好笑。妇说:“火高照些我才看见。”那和尚看到妇人下体去了,火把屋烧著,亦都不知。待火大燃,方才晓得,又不好叫寺僧救火,妇人一身屎,又不好回去,又怕惊动人来看见,两个吓得呆呆站著。即时大风暴起,将上殿烧得干干净净,只留徒弟所修下殿一向。心德听说,夫妻悲泪叹曰:“我费了九百五十余金,方才修整齐备,如今片瓦不留,此番功果是何缘故?”
不数日,天降洪雨,平河巨水,连“独善桥”也冲倒,一硐不留。心德闻知,愈加伤心,夫妻更相痛哭。音夫闻说,前来劝解。心德曰:“我一个家财费完,只剩田地房屋,方才做这两样功果。今日一宗不留,叫我如何气得过?”音夫曰:“但提一言,岳父可以自知:早年余积银钱,如何起得这样快?”心德听说,著了一惊,豁然顿悟:“这奸狡诡计瞒心昧己的银钱,拿来做功果,都是枉然的。我庄子上还有些余剩,每年自己肉食酒菜再淡薄些,漫漫积来,又做功果。”音夫曰:“功果做也要做些。”心德听音夫之言,暗想数日:“吾婿之言做功果就说做功果,如何说‘也要做些’?其中必有缘故。”
于是设席,请女婿正坐,然后请教前日说“做功果也要做些”之言,不知音夫修积多年,心无一物搅,慧悟目开,不垢不净之中,豁然见天地之间,莫非一理贯通,何事不知,无微不照,故应曰:“岳父所问,还是单单做功果,还是想积德,还是想行善,还是想修积?”
心德曰:“有不同么?”
音夫曰:“大小不同,深浅不同,轻重不同,即如人借我物件,用坏还不起,我就不要他还;借我银钱,还不起,亦不要他还我;若借人银钱什物,必要还他,不欠来生之债,此为‘积德’。不使人父子不和,兄弟不睦,不背地说人是非,不扬人恶名,不破人好事,不助人暴气,勿图小利,勿无故杀牲,勿成就人杀牛,勿宰家犬,勿大禽鸟,勿伤虫蚁,此为‘行善’。无钱不可强为,强为不成功;果有钱,修桥补路,培补寺院,装修佛像,刊刻善书,不论事之大小,钱之多寡,随便劝化施予,此为‘功果’。若修积,全凭心上用功夫,起了一点好心,他人不知我自知之;起了一点恶心,他人不知我自知之。善事可作,恶事莫为,方为‘修积’。”
心德曰:“尔是如何用工夫?”
音夫曰:“说我功夫也容易。我做三囊,盛黄豆一囊居左,盛黑豆一囊居右,一空囊居胸前。或时起了一点恶心,做了一点恶事,即取黑豆一颗,投入胸前囊中记过;或时起了一点善心,做了一件善事,即取黄豆一颗,投入胸前囊中记过;至满百日,取胸前囊中豆来数,看功多过多。久之,见功不见过矣。”
心德听毕,毛骨悚然,大惊醒悟,叹曰:“此乃尽性之功,致命之学。吾幼力学,数考未入,虽无功名之分,而书中道理,亦自通晓。这等看来,人人难读圣贤之书,何尝体圣贤之道?我自今情愿受教,学尔的样做,望贤婿时时提撕,处处指点,我纵不能做出功来,但得少过,也不枉今生为人一世,就死也甘心。”
即日把囊袋做起,带整停当,时刻检点,不敢放旷。一日,丈婿除外游行,心德行至木桥上,桥板不稳,一歪失脚,几乎跌倒,急忙寻些石头塞稳,恐怕惊跌后来之人。
音夫曰:“岳父为何不拈黄豆记功?”
心德曰:“此小事,何足为功?”
音夫曰:“从不但存一点好心,且已行出了好事,何得为小而不记功?”
心德遂悟曰:“看起来,丝毫是功,则必丝毫是过了。”
从此,一言一行,常若鬼神在侧;日夜之间,真有帝天鉴临、战兢惕厉景象,音夫时时观著。一日,见岳父误在神庙前窝屎,心德回想自知有错,即大惊转身,说:“污秽神明,吾之罪也。”忙取黑豆投入囊中记过。又一日,见他人牛食人禾苗,心德急赶去将牛牵上田旁,口才叫牛主牵回,又往禾苗主家说:“牛吃了尔三兜禾,我带得一碗米来赔尔。”田主曰:“莫说三兜,就吃一半,他自然会发生,哪个要尔老人家赔!”遂以礼貌恪恭送回。心德乃以黄豆一颗人中袋记功。

音夫见岳父事事合乎天理人情,不胜快活欢喜。心德习到熟惯,心中无愧无口家缘,自觉舒展,体态亦甚安然。有一真心修行僧闻之,恐怕心德不得其传,误了生平,特意来劝他出家修行,同其看经念佛。行至心德门首,盘脚坐下,一言不发。心德恭恭敬敬向前拜问,那僧照心德一杖打来,
心德曰:“老和尚不必发怒,但要化甚么,只要我家有,无一不从。”
僧大声应曰:“打开生死路,跳出鬼门关。”
心德曰:“何为生死路?”
僧曰:“出家就为生死路。”
心德曰:“何为鬼门关?”
僧曰:“红尘便是鬼门关。”
不知心德工夫从性理中悟出,已于大道有所会悟,
微笑问曰:“和尚出家几多年?”
僧曰:“自从出家不计年。”
心德曰:“可曾有了道行?”
僧曰:“若问大道在眼前。”
心德曰:“拿将出来我看。”
僧曰:“玄机岂得凡人见?”
心德曰:“一目照见病肉团。”
僧听见,著了一惊,毛骨悚然,不敢起来。
心德曰:“尔两眼红赤,必有心病,心中定有不遂之事;两眉枯燥,心多过虑,心中必有报仇之意;面黄唇缩,脾上失养,想是断酒肉之故,此非僧家之本分也。且尔身从何来?幼年出家,是遵父母之命,没其奈何?若中年出家,忍心丢别父母不供养,则天伦有亏。即归深山不出,亦如木石,自静而已,何有功于世聊,—认生世间,只要肯修积,何论出家不出家?观尔容颜,知尔修持犹之饮食也。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”
僧听毕,漫漫起来,倒身下拜,叩谢教诲而去。至中途叹曰:“善哉!善哉!我到怕心德不得其传,误了生平。今我若不遇他指点,我到自己误了生平。霎时心中机谋怨恨一例丢开。且去看我父母还在否。”去看时还在,与人营工混食。心中大喜,即回寺与师傅商议要把父母接来寺傍居住,退些田地自己下苦耕种,量了本寺租石余料,拿来供养父母。父母勤俭余资做出来钱有积,日后安葬修斋之用,并不占寺颗粒分文。师傅思想:要不依他,又失我欣赏有孝道徒弟,况此天伦大事,我已先自有亏,若不要他父母来住,我的徒弟一生死不甘心。想出家人何不人口做些好事,任他接来供养罢。徒弟见师傅应允,满心欢喜将伊父母接来,朝夕苦耕,克尽孝道。空闲路边草木砍光,途中瓦石挖平,又常下山募化,造桥修路,济物利人,当邀众会,助银广修功德,并不侵蚀丝毫。久久行之,日无贪心,夜无贪念,每天睡至半夜子时起来静坐片刻,觉浑然自具之中无一物打搅,方寸内清清白白,明明朗朗,焚香三炷,朝西三拜。谁知此香烛炷烧到西方雷音寺如来佛前,谁知此经念得心花开放。此等功修一日当十百日、当千,不数年间,就有几十年道行,后竟百岁坐化,众闻音乐向西而去。

又一道人行游到此,闻心德行善,就来化缘。心德将米一升用茶盆端出,道人尖起手,拈七粒而去。心德请他转来进屋,也不答应,跳在桌上,盘足坐起,一言不发,饮食不吃,饿了三日。饿不过,要取身边牛肉丸子充饥。地神忙了:积善之家,牛肉丸子岂在家中吃得的?急忙连桌子抬出地里去了。那道人至天明睁眼一看,心中大惊:如何来地里坐起?欲逃去,牛丸还有几粒,管得几天,不至大露,总要弄他些银子才走。又坐三日。心德见六日六夜不进饮食,亦大奇事,因上前请教,乞望指示。
道人曰:“尔要内丹、外丹?”
心德曰:“何谓内丹?”
道人曰:“内丹不传和尚。搬运水火,醍醐灌顶。满三百六十日,身轻飞体而去。”
“且问外丹?”
道人曰:“外丹不传银匠。烧铅炼汞,升砒死水,升出丹来,点石成金,点铜化银。”
心德曰:“要费多少本银?”
道人曰:“三百两本,可升一丹。”
心德曰:“银子到有,口口口口药?”
道人曰:“我与尔去。”
心德暗想:有道之人,心无私欲,容颜必然舒展。此人一片抑郁之气,待我问他。
“仙长带有丹来口点我用?”
道人不答。
心德说:“仙长前头务必用过,想是定有的,何妨见惠?”道人见问得旧迹,不觉失色。
心德遂直言破之曰:“人生在世,命中只有八合米,行尽天下不满升。前世不能修积,所以今生受苦。且内丹三百六十日成道,尔何不自为?看尔一片浮气,肉身且不能保,何为修道?外丹既可点铜成银,何必要他人资本?尔与师傅学道烧丹,要得一点来,终身用不尽了,何必又再打算?未必尔师傅折了本,一点舍不得与尔?况近功实为山溪之水,大道岂徒浅近之学?神仙尚忠上帝,凡民岂容忘君国父母之恩不报乎?手足之情俱忘,专于外务,假作仙术,谎人银钱,孽海茫茫,自造地狱种子。人生岁月几何?汝何不自思之?甚也。”
道人听毕,跳下桌来,跪伏不起,愿求指点。心德将音夫来由,自己事业行持,叙述一遍。道人恍然悔悟,把历年行为尽行改了,从实修来,自己放声大哭。
心德曰:“尔哭何为?”
道人曰:“我上年听得实信,说我父母俱亡,兄弟都死,是使我抱痛终身,无由忏悔,不得不伤心也。”
拜谢而去。走到中途,见一小僧,年约二十五六,欲改道家,蓄起头发,以便还俗,跪拜于地曰:“佛门难修,愿从道家。乞师傅指教。”
道人曰:“我幼时也想修道,故去出家。谁知错走门路,被人引入迷途,误了大半世。今幸遇明人指点。不论儒释道,三教俱要从孝弟、忠信、礼义、廉耻做起。言天官岂有不孝弟之真宰,洞府无不忠义之神仙。人生现世不修,焉知后世是人身不是人身?我如今自误,方要归家,返本尽道,那得又来收尔误尔呢?’’
小僧听毕,冷然汗出,想我师傅将我岁半养成,只少怀胎十月,衣食饱暖,教育过经如时,百不求人。一旦私逃远别,忍心而不供养?此中有犯天条,自造罪孽,焉知堕何地狱?一时良心发现,恨不得就见师傅。拜谢道长指点之恩,急时归寺。一见师傅,双膝跪下,两眼泪流;师傅见了徒弟,一手扯住,泪如雨下,师徒二人放声大哭,见者莫不伤悲。可见人性皆善,何况丢下父母,出外贸易,久不归家者,问之五更三点时,想起父母,有不伤心吊泪、打算速归定省者,尚得有人气乎?六年未会,师徒一旦相聚,两来都有倚靠。不觉寺中景象焕然一新,小僧就事师如事亲,克尽孝顺,即出外操习、受戒,亦必禀明,预定归期。久之,明心见性,竟成大禅师。
且说道人归家,岂知祖父使心用计,丧了天良,一家大小,尽被瘟疫收尽,并无三尺之童。道人叹几口气,大哭一场,只得寻个静所,照心德所说功夫,记功记过,日行阴骘,夜定心神,每日平旦之前,调神定气,用明灯七盏,焚香七炷,朝北七十二拜毕,唪诵《北斗真经》,生不昧理,死不迷性,自知后世因缘,三世乃报真人之位。故曰:修行何必在出家,行止动静戒无差。但求时刻心无愧,九州大地尽开花。

又一人自幼勤学,连考数次不入,心中就起修行念头,父母也随他去行了数日。中途遇一道长,拜求指点,情愿为徒。
道长曰:“尔贵姓何名?”
答曰:“小人姓白,名玉开。”
道长曰:“尔修行要有恒心,非一人之功。”
玉开曰:“实在不反道。”即发下誓来,就随道长去。
道长暗想:此人到真心,不免指破他的迷路,曰:“我道家修行要以五伦为主。伦常不亏,方才成得正果。虽有内丹,讲起搬运水火、醍醐灌顶、五气朝元、箭穿九重铁鼓、黄婆引入洞房、会合三家结婴儿、十月怀胎含真气、复还原本、见本来面目,诸般玄论纷纷,这都是修成了道的,却无一个凡体做得来。若说外丹,烧铅炼汞、升砒死水、采取真土、觅求真炭、八卦神申文上表、文武火七七修炼、离宫出火、口门进风、震卦加炭,此方炼出丹来,点铜成银,点石成金,服能化身。这都是修成道了天仙夥做出来的妙法。况修就仙家,各俱有妙法,其中亦没有几个做得来。仙家尚有做不出来的,何况凡民?总之,修行捷要在饬纪敦伦,实在工夫要从一心造将出来,到得心花开放,自然妙用无穷。”
“往哪里去?”
道长曰:“终南山去。”
玉开曰:“几多远?”
道长曰:“走五、六年就到了。”
玉开曰:“几时回?”
道长曰:“永不回也。”
玉开曰:“如此说,不去了。”
道长曰:“尔莫非要反道?”
玉开曰:“我父母在堂,如何远久去得?”
道长曰:“尔不去就回去。”
把玉开几竦竦推倒在地,长条条睡起。等玉开睁眼看时,不知如何,已在自家天井中间。父母即忙扶起,扯住大哭,父子娘儿一齐伤心。只见胸膛上一张帖子写著:“心上如石头,心下就有德。久之自然成道。”
此仙家暗指石心德三字,叫玉开去领教也。他如何一时猜得著?但自道长指点分别之后,再不听旁言外术、异端之说,日日从心上做工夫,到底不知如何下手,想来想去,又到一个寺上,见和尚骂徒弟,开口就伤父母,心中大不快乐。把经典一念,都说的是孝弟、忠信、礼义、廉耻为主。即日和尚叫玉开烧火做饭,就与他一顿娘长娘短。玉开心中想:这和尚既念经典,出言伤人,此处不是修行之所。又回家来,存心修积。
不期两年,父母双亡。至葬后,子女婚配明白,妻子亦死,又悲又喜,可以丢心,出外访道。走了数月,·并未见有行善之人。忽一日,听说有一齐公,即去拜他。见他长斋念经,与他同住两月有余,知他行事湾横,用心过分,外而似善,心内比那不吃斋、不念佛的更狠。他弟兄二人同居,哥坐上屋,他坐下屋,他把中堂上辟装做神龛,不留门户,闭塞上屋人出入之路。他哥本分,就在左边横屋开门出入。他侄儿修造横屋五间,要竖柱了,他估住地基不肯,定要做两截分过。玉开苦相劝他再三不依,丢了木鱼,出外合掌拜天,咒他侄儿,口口声声叫他死亡绝户。侄儿无奈,只得另看地基竖立。玉开看到此处亦不是修行之所。
又听说有一石心德行善,一日访到石家,心德迎他进来,鞠躬深揖,待以上宾,正言相叙云:“尊客容颜自啐然,举止动静非等闲。其心必有修行路,想是云游访学贤。错到寒门恐简亵,高贤见惠要耐烦。果然一块好白玉,闲在荒郊野蔓间。”
玉开见心德出口成诗,把他心事姓名一一道出,心中大喜:真神仙也!答曰:“先生大德本不孤,远方友朋不但吾。今幸到蓬莱所,望希指路破迷初。弟子白玉开便是,要开不开竟糊涂。学问不远千里路,贸易场中谁能识,如神引我到金庐。”心德见玉开出口成章,留住不舍。玉开见心德丈婿满口德行,如何肯去。三人甚是欢爱,日夜只是论修功德。久之,把心德、音夫二人行持的工夫尽皆得了,也不忍别,就买些药材,开个药铺行医,无论有钱无钱,俱皆发药,德愈高,药愈灵,不论病症,药到即除。心德、音夫见玉开行持精进,甚是欢悦,常来论道讲德。

一日,有一远客求见玉开。此人颇有学问,上通天文,下识地理,中辨人才,三教九流,亦皆通晓,也修积多年,闻名特来参访,考证自己得失何如。玉开接进四人,分宾主坐下,茶罢,
玉开曰:“请问贵姓是何名,有劳贵步到寒门?今朝得遇高贤士,枯木逢雨又更新。”
元亮听得,深慰访贤之心,答曰:“小弟姓李名元亮,听得长生世有方。行游天下九州地,特闻真修在府堂。”
玉开听说,知其悟了门头,设筵款待。四人坐下,酒行三巡,
元亮曰:“学道之人,要有缘法。彼太公之遇元始,孙膑之遇鬼谷,湘子遇洞宾,子房遇石公,得仙家传度,真大幸也。”
众曰:“先生何出此言?前辈是何修积?具功行犹不能圆满,故今生借此圆满而已。或人世当有兴衰,上帝命星宿下界,借此出身而已,岂偶然哉,乃气运之际会耳!今人片善未积,一切俱无,妄想仙家传度,独不思仙是何心,我是何心。倘我心果如仙心,则仙之望我,唯恐不得;且我心果如仙心,我已将悟出仙也,又何必望他传度?尔自量其心与仙心何如?”
元亮闻言,不敢妄辨,又复柔声下气,从实问曰:“大和尚如何行持?”
玉开曰:“大和尚从生修积,上结天缘,下结地缘,中结人缘,犹不能成功转劫再生,难丢父母手足,乃遵元戒之律出家,于师长道友却尽孝弟、忠心、礼义、廉耻。此本大乘法宝、三藏经旨之意,三教教人,意皆如此。依此修悟,明心见性,说法宣扬,齐引迷误,大有功于世,自然了悟成真。”
元亮曰:“如何以结三缘?”
玉开曰:“无晴无雨不怨乎天,久晴久雨不怨乎天,衣食不足不怨乎天,谋事不遂不怨乎天,此为结天缘;山高水远不怨乎地,沟渠江隔不怨乎地,不毛寡产不怨乎地,物不遂生不怨乎地,此为结地缘;他富我贫不怨乎人,他贵我贱不怨乎人,他强我弱不怨乎人,他伸我屈不怨乎人,此为结人缘。”
元亮曰:“如何叫做功德?”
心德曰:“功德不分大小,人人可作。富者出财,贫者出力,寒士出日,随在周全,到处方便,俱是功德。”
元亮曰:“何以有功德无成道者?”
心德曰:“作点善事便自恃有功,就求旁人,就说他是何等样功德;或遇一利害事,心又变了;功少过多,不能恒久为善,如何能成道?”
元亮曰:“世见男女,常常看经念佛,何以亦不成道?”
音夫曰:“看经念佛之人,贪心甚重,他本念原不想成道。”
元亮曰:“看经念佛,焉有贪心?不想成道,谁去拜佛?”
音夫曰:“尔去查访拜佛之人,二三十岁拜佛,不是为妻子不遂意,便是为丈夫不遂心;四十前后拜佛,不是因子女不遂意,便是为家道不遂心;五六十岁拜佛,不是怕堕地狱,就是求后世富贵,岂不尽是贪心?故曰他本念原不想成道。”
元亮曰;“人生年幼无知,造下罪孽,拜佛可以解得否?”
音夫曰;“佛神无私,不因敬而赐福,不以不敬而降殃。尔若有过,任尔烧钱化纸,磕破额头,天天拜佛,时时念经,不能解也。尔想:正直佛神,岂肯受贿?世见有钱男女,不知生前修积,只于死后修斋设醮,寄库化财,就说解了罪孽,可怜那无钱的人就苦了。佛神岂是如此没分晓?譬如尔有不是,求教地方正直之人,买贿他歪枉为尔,他必直言说尔的不是,必不肯受尔的贿,况在佛神?’倘佛神因尔烧香化纸就偏佑尔,反不如地方正直之人矣。”
元亮曰;“已经造了罪孽,要如何才解得?”
音夫曰;“求人求神,俱是无益,当自解之。心孽以心解,事孽以事解。若知悔悟时,存好心,行好事,说好话,做好人,漫漫自解了。”
元亮听了,冷然汗出,真是有道之言,善恶辨得明白,自知心高气傲都错了,越是低声下气,问曰:“万恶淫为首。我常戒淫,见人妇女,心中未敢思想。但美色总难忘,奈何?”
音夫曰:“妇女年尊的视如我母,年等的视如我姊妹,年小的视如我女我媳,自然一见即忘了。”
元亮曰:“恶由贪起。我常戒贪,见人畅心遂意顺境,心中未敢图谋。但意念一时难丢去,奈何?”
音夫曰:“此要各人自知,命数有定。命当富贵,行我富贵的本分;命当贫贱,行我贫贱的本分。推之患难夷狄常变皆然。凡想事做事之间,不出我本分之外,处境就随在安然,贪心自然丢去了。”
元亮听三人言说,心中只去裁度,端起孟子也不知饮,莱蔬也不知吃,众曰:“请饮酒。”元亮方觉酒凉菜冷,乃另外设席复坐。
玉开曰:“大道不必过思,实理哪在高远。凡事合乎天理,顺乎人心,有实无欺,即如事奉父母,随其势所得为分所当为,只要顺得父母,心中安乐,孝之道也。若贫贱强以厚养厚葬,富贵竟以薄养薄葬,是贫贱孝失之过,富贵孝失之不及,则父母之心必不安,亦非孝道也。推之事事物物,具备乎天理良心就是了,何必过思。”
元亮曰:“请问众老先生如何行持?”
玉开曰:“我三人每人做三个口袋,一袋装黄豆,一袋装黑豆,一袋作公。若有时起了好心,作了好事,即取黄豆一颗入于公袋内记功;有时起了恶心,行了恶事,即取黑豆一颗入于公袋记过;至三个月满,取公袋内两色豆来数,看功多过多。日夜时刻检点,一毫不敢自恕自宽。始而过多,继而功多,久之,见功不见过。历终身如一日,一息尚存,此志不容少懈。”
元亮听至此,恍觉心花开放,心内如响亮一声,觉方寸清清白白、明明朗朗,恍然大悟曰:“我前头的事业想出多少古怪,走错了多少迷途,今日始知,道不远人,人之为道而远人也。”遂依依不舍,一连数朝,即做口袋装豆,照三人行持,拜谢归家。
行至中途,遇十余年未会面亲友,被二官差扭锁押解。
元亮问押解何往,
差曰:“丰都去。”
亮曰:“因何事?”
差曰:“现有牌上十四条。”
元亮阻之,鬼卒曰:“张秀芝祖父母现在丰都受罪,要秀芝对案,伊祖父母方脱身。故《地藏经》云:‘冥府受罪,鬼使有哭有笑。哭者,子孙在世上作孽多端;笑者,子孙在阳世积善作德。’尔看秀芝牌上犯此十四条。”元亮看毕,叹息别去。
至自己家中,问其子:“公婆伯叔何往?”
子曰:“张秀芝叔满四十岁做生,都往他家吃酒去了。”
元亮大惊,暗想:“十日前我在路中明明见张秀芝解往丰都去了,今如何在家做生?且去他家看明白。”果见张家大宴宾客,秀芝谈笑不已。元亮进屋称贺,茶毕,心中按纳不住,称怪,众人探问。
元亮直言曰:“我在途中见二差官,押张贤亲往丰都去。我向前阻之,差取牌示我,牌上记张贤亲所犯罪过一十四条。一条,反眼看父,恶语回母;二条,刻薄手足,亲热门人;三条,暗破闺门,私通寡妇;四条,图谋人业,欺孤夺寡;五条,受人束修,不尽心教导,误人子弟;六条,妒人技能,刁破成事;七条,改路拦阻,埋坎伤足;八条,讨牛不遂,用药毒牛;九条,求果不得,用药杀树;十条,砍柴被阻,放火烧山;十一条,捕风捉影,侈谈财色;十二条,捏谤魏名,使人难洗;十三条,覆巢破卵,挖穴杀伤;十四条,畜害胎禾,抛散五谷。贤亲如此伤害人物,所以天地谴报于尔。”
秀芝曰:“我害人物,人物不见报我,我又不害天理,与天地何干,他来报我?”
元亮曰:“尔不知,天地生人物,即如父母生儿女一般。天地之恩,春发夏长,秋收冬藏,即如父母怀胎生养,教育婚配。天地有雨露风晴,是天地的劬劳,即如父母生子女,诫求啼笑,乃父母之劬劳也。尔伤人家儿女,他父母必然心痛;尔害天地的人物,天地岂不情惨?所以使鬼神谴报尔。”
秀芝听毕,跳出天井,仰天乱说。忽脚手踏地,做黄牛吼十四声,七窍流血而死。众人齐见大惊,各自悔悟。误犯十四条者,各人痛改;常犯十四条者,各求忏悔。一时十传百,百传千,自觉恶气化为善气,浇风化为淳风。
元亮归家,一人行善,因之感化一家一乡,无不父慈子孝,兄友弟恭,夫柔妻顺,婆媳亲爱,妯娌雍容。不数年间,真觉善气薰蒸,祥和密布。鸟不乱飞,虎不乱行,常有神仙在元亮家往来。久之,将他一家大小度成神仙去不题。

且说玉开自那日将客送了,又来发药。不数年间,惊动各府州县,都来取药。始犹记功记过,继则纯熟自然,自知得了道行,要归仙去,来辞心德。心德知他已得道仙去,遂曰:“死的驼活活要离,安排酒宴待死的。与其丢人元岩洞,不如托友寄包皮。”
玉开暗想:他明叫我将躯壳丢在这里,但恐误他。然他必有一难,方才成得正果,因他先年大斗小秤,瞒心昧己之时,多有乘威迫胁之事,阎王殿前,已注他三世牛身。今我丢在这里,折除他难,日后事发,救他可也,答曰:“三岁孩儿去担柴,不去不往又不来。虾蟆抱住虾蟆咬,僧人抬著僧人埋。”
心德听说:“多承高情。”
玉开深深拜谢,起来就坐在几上仰身而逝。心德排设香案送他。只见一股青风腾上半空,现身拜谢而去。心德将躯壳用棺木装好,看个地方,厚厚埋葬。
不意,早年行恶之时,索债无偿,把人家男子押来就里做活抵消。他妇人在家无有吃费,气不过,自缢死了,转身来心德家做安童。他见医生白玉开好好在家死了,对众说道:“我家老爷图财害命。”
众人说:“心德是行善的人。白太医生时手松,不把银钱要紧,这事不可信。”
安童说:“我看住他拿药酒毒他,还未落气,又按倒才打死的。”
众人听说,恐怕日后拖累,只得同去报官。发差来拿心德,心德慌忙,错答了话,说:“他是回去死的,并不曾在我家。”
安童死死抵住。官命将夹棍夹起,连催三绳,又敲四十,心德登时挟死。又将冷水喷面,也不见活。官命抬在外面,著人看守一日一夜,心口尚热,以被盖著,候醒来再审。
岂知心德已被阎罗天子叫到殿前,问道:“尔好好将一生事业从实说来,倘一字有虚,刑法在此。”
心德将早年大斗小秤瞒心昧己之事,逐一诉了,叫判官拿簿来对,把心德叫在公案旁边,自己看簿上过恶,说道:“尔暗计害人,曲枉人死,注尔三世牛身。”
心德大哭。
阎罗天子又命取善簿来看。
心德又将功过行持一一诉说,天子大喜,把牛身簿子与他勾了,吩咐道:“尔阳寿未绝,放尔还阳,好好行善,永无懈心,可望神仙之分,再不来此。尔回阳之后,不可改了尔前日口供。”
命小鬼送他回阳。只见絮动,将被盖揭开,心德起来,复审,说道:“太老爷在上,看是何人见,何人说,何不去检验,何必屈夹小人?”
太爷即吩咐前去检验。安童指道:“就是这个坟。”
即令挖开,竟是千年枯墓,骨尸已烂完了。太爷看验,即把心德放了,将一千首报人证,审成诬告的罪。
心德不忍,当官诉道:“不与乡保邻里相干,全是安童乱说害小人。”
太爷说:“这安童叛主,本县自必依律治罪.决不恕他。”
心德心中暗想:“此人乃前生误死转身,若不救他,冤仇何时解释?”
又诉道:“太老爷要开天地之恩,这事也难怪安童,他是小人。前在路途中,见他衣食不充,引他回家做活路,未免刻薄他多,不意年幼孺子记恨,一时妄言,误害小人,望乞太老爷开恩超释。”
官听说心中又惊又喜:“人人说心德行善,今日看来果然不错。到是我前不能容察,屈审了他。即将乡保乡里放回。以律而论,奴害主当问凌迟,若要执法,心中不安;问个军罪,容他一死。乡保乡里个个回来惊说道:“安童是他买的家奴,他说不是我们本是告他,他反来救我们,此恩将何以报?”
议定各备礼物,登门叩谢。
心德曰:“不关尔们事,是我带累尔们,反来谢我,如何使得?”
于是设宴款待,以礼送回。众人心下益觉难过,又议:有恩不报,于理不可。大家约起回首,出些钱粮,与心德做供生斋,选请诸山明僧高道,九日九夜申文奏表。
音夫知岳父功德圆满,已将仙去,必来辞我,设起香案迎接。
心德知自己功行圆满,吩咐妻子儿媳:“尔们好好行善,切不可稍有宽怠,自寻堕落。我要到女婿家谢他指点之恩。音夫远远迎接。心德见女婿排设香案,知他未来先知,已得道也”。
进去茶罢,音夫曰:“岳父功德大道成,众人齐会送天庭。因此来设薄筵宴,素茶相待望耐心。”
心德茶毕曰:“无太二极分两圆,二仪交结四相全。阴阳奇偶成八卦,依然反回一蒲团。道谢拜辞。音夫夫妻、子女、外孙悲切恭送,心德转身来到众人修斋佛堂,礼佛三拜,上香三次,起来盘足坐下,巍巍不动。音夫在外面排设香案送岳父升天,只见一股清风腾在半空,现身拜谢而去。众人见心德从坐不起,前去扶他,已经硬了,僧俗吓得魂不附体,齐说:“我们好意,反成恶意。”
音夫说:“多承众位厚爱我岳父,本当在佛堂上归天,尔们把功德诚心故圆满,我将尸骸抬回去安葬,一齐都有功德。”
众皆伤心,一连几日昼夜,不愿分离。

邻家有一贤人,姓钟名一千,存心正直,作事体凭天理,心中常有天堂、地狱、善恶报应之见,但不知修行之路,见音夫受心德庄田起势,然后才置产业,创造结亲,长子游庠,次子联捷进士,富贵双全,皆他岳父之力,今竟哭之不恸,反若有喜豫之色,其中必有缘故,因虚心下气,究其由来。
音夫见他有些善气,就实告其情,一千闻之,心中恍然大悟,即俯伏在地,拜音夫为师,一如音夫行持,不论日夜,记功记过。久之自想:吾年已迈,还能行得许多年?不免多买药材,开个铺子,看还多做得些功果么。谁知施药之名一彰,少有人来取药,还不及在家取药的多,开至半年,取药的更少。不解其故,复来请教。
音夫早知来意,遂说:“当街无人问,枉却一片心。图名功不就,不如当贱名。”
一千听得恍然会悟,知道取药的不过是贫贱之人,至有体面顾脸的,断不肯受施之一字。乃归家出帖写:“不辞谢礼口,包好定不移。”帖在门首,渐渐行起时来,不论大小病症,药到即除。

又有一人名叫黄吉士,也读得些书,闻一千行善,就来拜师学习,每日睡到饭熟才起,闲事不管,叫他烧点茶吃,他说:“这两天,人不当好。”一千要说他,想:吾行善之人,恐怕他果然有病。叫他看脉,他又说:“药都医得好人,太医就该活一千年。我生平不信这些白日鬼诳,弄人家钱米。”一干就如未曾听见。不知一干以恩待他,他自己折福,未至半年,得病身死。一千将吉士安厝之后,德行益见大了,自觉心舒体泰,慧悟日开,不数年间,功行圆满,来辞音夫。
音夫已知来意,设席款待之曰:“到处梅花对雪飞,两轮明月去还回。天地山河年年在,眼前清风来送谁?”
一干听了,知音夫功德已到了长生地仙步位,遂跪在地拜谢而去。
音夫见一千去后,亦吩咐妻子儿女媳妇:“尔们好好行善,我要到世外桃园游游,未定归期。”
妻子听说,知其必去,急忙收拾酒席送行。等出来看,已不见形影,留诗二首。
其一:“万两黄金未为贵,存心正直值钱多。修行性理天知道,登仙免受世间磨。”
其二:“神仙本由一心修,快乐天堂任我游。上界岂有不良殿,凡间尽是无情舟。”
其子看罢大哭,登时发人四处寻赶,并无音信,后竟在于国朝。圣祖仁皇帝南巡,见二羽士,询之,一称“臣汉徐庶”,一称“臣宋石音夫”,“同在护驾”云云。盖均肉身成仙、长生不老者欤。
(文中口口口口字样为原文缺字)